作者 ｜
陳美華(中山大學社會學系)
摘要 ｜
在我們當前所處的社會中，婚姻必須以愛為前提、性最能體現愛情，個人的性與情感都得對婚姻忠誠；這類「性－愛－婚姻」三位一體的親密敘事，幾乎被視為體現親密生活的普世價值。它不厭其煩地出現在各種媒體、各級學校教材、宗教與道德勸世者的日常訓誡之中，甚至有盤根錯節的法律為其物質基礎，作為懲罰與獎賞的依據。這些繁複堆疊的論述，掩蔽了此一親密敘事其實只是西方十八世紀中以來特定社會經濟歷史產物的事實（Seidman, 1991）。在台灣，這種強調自由戀愛、結婚、建立一夫一妻的親密敘事甚至是六零年代經濟起飛後才出現的故事（Wang and Chen, 2017）。
隨著台灣女性受教育程度普遍提高、取得經濟獨立地位、婦女運動與同志運動的發展，都使得台灣的性／別關係出現大幅變化。首先，異性戀婚姻在台灣逐漸成為一個選項，而非無可協商的壓迫體制。國人晚婚，甚至不婚、不育的情形日漸普遍，但在非基督教支配的台灣社會，禁慾並非選項。相反的，各種非常規的性與親密關係（non-conforming sexualities and intimacies）能見度越來越高；舉凡婚前性行為、性交易、一夜情、婚外性行為、未成年性行為與同性性行為幾乎都已經成為人們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台灣的家庭組成模式也越趨異質化，單身、不婚一人家戶崛起，單親、再婚、隔代教養家庭出現，三代同堂甚或核心家庭都不再是理所當然。今年五月甫出爐的大法官會議釋字第748號解釋宣告排除同性婚姻的民法違憲，此一判決不僅確認同性情慾的正當性，預估也將使台灣成為亞洲第一個同婚合法的國家。
「非常規親密關係」專題的目的就在於理論化台灣當前越來越具能見度的異質性實踐，以及因而衍生的複數親密關係。我們特別使用「『非常規』親密關係」這個詞，而不是坊間時興的「『非典』親密關係」一詞，因為人們習以為常、奉之為圭臬的性道德規範（norm）或符合常規（normality）的親密關係，事實上並非統計上的常態，或典型與否的問題，而是在特定社會脈絡中，主流社會將其私自的偏好透過文化、制度轉化為文化、法律上的普遍通則，並透過反覆實踐鞏固其支配性地位，甚而逐漸成為人們行為、慾望的準據，並一再社會複製的結果。異性戀常規性（heteronormativity）在我們的社會中正佔據這樣的地位。本專題所收錄的三篇文章揭示，在台灣社會具支配性地位的異性戀常規如何一再地將自身呈現為自然、典型、常態的社會過程，並理論化那些長期來被污名、壓迫、邊緣化的非常規的性或親密關係。
趙彥寧的〈老T搬家四探〉，以中老年女同志為研究對象，透過深厚的民族誌田野，分析底層中老年女同志的性與情感關係，以及女同志社群如何透過性、金錢與情感的共享、共感來實踐酷兒國度的照顧倫理。其中，少德的故事在交織著性別、階級、族群、毒與性的權力網絡下，開展出一個碰到「魔神仔」的女同志自覺「老了」的底層敘事。阿芬作為老T之母，她在異性戀性交易市場當小姐，餵養異性戀男人的慾望，但在社群中是眾多老T情感與慾望投射的對象。這些田野資料顯示，在異性戀常規秩序外，被邊緣化的酷異親族在有限的資源下相互照顧、持續繁洐、壯大。
王維邦和陳美華的〈非常規性實踐的性別化態度〉一文則以2012年「台灣社會變遷調查性別組」的資料來分析國人對婚外性、同性戀、同居的態度。他們指出，男女對非常規性實踐呈現相反看法，男性顯著支持婚外性，但反對同性戀；女性則顯著支持同性戀，但反對婚外性。此外，男性偏好的「男『性』特權」顯著地解釋男性對婚外性的支持與對同性戀的反對態度。再者，男性對某些「傳統性別分工」與「傳統婚家體制」變項的偏好也都是擴大男女對同性戀的差異態度的因素。台灣能否改變男性對於何謂男性特質或陽剛特質的看法，將是台灣能否達到性／別解放的關鍵。
胡郁盈〈從現身到關係〉一文則從跨國性向（transnational sexuality）的理論視角，剖析台灣／在地／女同志實踐與歐美／全球／同志出櫃政治間的緊張關係。她以台灣都會中產階級女同志為例，探討在地女同志如何擱置西方同運所標榜的現身政治，轉而以在日常生活中與父母協商親子關係的方式來實踐自身的女同志認同。她指出，不婚、晚婚的現象，以及照顧赤字等社會婚育與家庭結構的轉變，讓年輕世代的女同志在面對父母時擁有更多協商不進入異性戀婚姻的籌碼。一個程度而言，台灣變遷中的家庭與親密關係，讓女同志得以用日常協商、隱晦卻又心照不宣的方式巧妙地實踐女同志認同。
這三篇文章顯示，性與親密關係都不是「異性相吸」或「自然」可以解釋的；相反的，它們緊密地鑲嵌在性別、階級、族群、年齡、區域等社會範疇之中。《女學學誌》歡迎大家從不同學門、不同研究視角持續理論化異性戀常規性。
專題主編 陳美華 謹誌
參考文獻
Seidman, Steven (1991) Romantic longings: Love in America, 1830-1980. 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Press.
Wang, Hong-Zen and Mei-Hua Chen (2017) Discourses on non-conforming marriages: Love in Taiw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Japanese Sociology, 26(1): 52-66. doi: 10.1111/ijjs.120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