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李玉珍(國立政治大學宗教學研究所)

摘要 |

專題說明

浩瀚世界的迷你地圖

本期的宗教與性別專題,從文章數量來說雖顯單薄,但是網羅台灣社會比較陌生的伊斯蘭教與藏傳佛教,目的即在與全球化的性別議題接軌,開發新議題。正因如此,本專題拋磚引玉之功用,愈形重要。原因有三:(一)伊斯蘭教與藏傳佛教在台灣宗教生態中,學界與教界的發展不成比例,卻都尚未成為可見之論述,相當程度受限於文化本位主義。戰後隨軍來台的穆斯林約六萬人,近年其人口結構隨著外國勞工與大陸移民之增加而改變,雖然信徒人數仍然偏低,但是在職場引發關於尊重與安置的問題層出不窮。此外,近二十年來,藏傳佛教具有席捲全台之勢,從都市的公寓道場到宏偉的藏式寺院,藏傳佛教以華麗的儀式與清楚進階的修行方法,吸引台灣佛教信徒。加上外語以及香格里拉秘境的加持,與新世紀宗教潮流中的個人主義合流,藏傳佛教儼然成為菁英式的靈修代表。

所謂的文化本位主義,此處採取最寬定義。簡言之,宗教屬於深層的文化結構,提供自我身分定位與群體認同的價值與行動指標。藉助豐富的經典系統與教法戒律,宗教從概念泉源到日常實踐影響信徒與社會的認知,開創/顛覆、合理化、傳統化,弔詭地全面形構我們視為當然的秩序───包含性別位階。當某些區域將其宗教傳統被等同於其本身文化傳統時,區域特色往往被這兩種傳統淹沒。此一過程可以是不自覺發生,也可能肇因於此區域由邊緣而邁向中心的努力。其中風險在於傳統的延續往往是區域性移植,卻在以「傳統」為靠山的思維下,忽略區域間的同異。譬如只有儒家傳統才注重孝道,沒有雙修法門的漢傳佛教才是性別平等。[1]

台灣社會對藏傳佛教的觀點,相當有趣,不同於信徒頻繁的域外經驗,一般人尚處於中國傳統的架構中;此一現象與台灣長久做為中國佛教傳統的世界代表有關。2005年以後的官方統計顯示,佛教徒約佔全台人口40%,而且大多數信徒以皈依、正信為標準定位,不同於以往拿香隨拜的寬鬆定義;這種強調正信、正統的宗派意識,支撐台灣佛教的全球化,隨著華人移民腳步往外拓展。但是此一傳統使命,卻在境內形成本位主義,從自己習以為常的經驗來看待較新晚進的佛教傳統。

昭慧法師為《法輪常轉:女性靈修之路》一書作序時,就指出:「東方國家在佛教傳入的過程中,常不自覺參雜了區域文化…東方佛教徒因長期生活在自己的文化圈內,習以為常,往往會不自覺地把佛教內的文化質素當作是佛法。」此書為Sandy Boucher從女性主義觀點介紹美國佛教界的發展與爭端──Turning the Wheel: American Women Creating the New Buddhism,1988年初版,1993年再版,其中文譯本於1997年由台北立緒文化出版。

Boucher是相當受歡迎的當代佛教靈修書籍作者,擅長結合女性於修行與日常生活中的身體體驗,呈現歐美女性學佛的心路歷程以及美國佛教的發展。她的專書描述的女性經驗,正是台灣此一區域的佛教傳統眼中,據以為主流的漢傳佛教經典傳統中,長久被忽視的。女性的宗教經驗與理解,深埋於當地文化的性別位階,相當普遍;不過台灣的情況更為複雜。甚至一如Boucher注意到的,美國佛教的在地化與女信徒為優勢人口有關,台灣藏傳佛教徒標的人物也多為女性名流。

從全球宗教發展而言,台灣社會對於伊斯蘭教的認知也仍然處於文化傳統的範疇。911事件之後,伊斯蘭教成為宗教與區域研究的顯學,激發新的研究角度與理論,而穆斯林的面紗則一直是西方社會抨擊女權低落的象徵利器。台灣社會與穆斯林距離較遠,雖然向外經貿會與穆斯林打交道,卻很難想像世界動亂之後,穆斯林的全球移動能力之強,以及移民之眾。

對於伊斯蘭教的世界發展圖像不全,正如同漢傳佛教在美國仍被視為民族性宗教,侷限於華人移民社區,無法深入歐美社會。因此,規劃本專題的第二個原因為:(二)、雖然台灣宗教早已弘傳國際,但是受限於文化本位主義,與全球化網絡疏離。

最常拿來辯護上述兩個疏離現象的理由,是宣稱本身的宗教與文化傳統具有無可取代的優越性。宗教基本上牽涉到價值判定,這種真理之爭,無可厚非。但是疏離或者視而不見往往是理念先行,更需要驗證;所以,第三個理由為:(三)當代宗教傳播過程中,普世價值(家庭倫理、性別平等)仍與各區域的文化本位主義糾葛纏繞,互為因果。本文收錄的兩篇論文,正是此一論點的最好例證。

劉婉俐的〈教義與性別:論佛教小乘、大乘與密乘中的女性身份演變〉一文,罕見地從藏傳佛教的位置回顧整個佛教的女性觀,特別著重從修行脈絡檢討女性扮演的教導師角色,基本上已不同於被動的女性傳承者、女施主。文中以金剛乘的七大的尊勝者形象入手──即佛、菩薩、上師、本尊、空行母、護法、與地祇,逐一分析女性修行實踐可達之位階與影響。此一研究取徑,釐清漢傳佛教對藏傳佛教的兩個誤解:(一)金剛乘雙軌制賦予女性修行者的果位,與印度女神衍伸之性力派不同。(二)金剛乘修法並非以性別區分的兩元論,反而以專屬的女性果位,突破部派佛教中女人不能成佛的限制。

蔡芬芳在〈從改宗之西方穆斯林女性的觀點看伊斯蘭之性別平等〉文中,一反西方世界對於伊斯蘭世界性別關係的單向解剖,指出當代歐美社會中女性改宗伊斯蘭教的動機,聚焦於有序的家庭。當西方媒體多方批判伊斯蘭教壓抑女性,歐洲甚至以面紗為阻礙穆斯林加入現代公民社會的障礙時,古蘭經與聖訓中的兩性關係看似停滯的經典傳統,無力為當代伊斯蘭世界的「守舊不化」辯解;反諷的是,西方女性改宗伊斯蘭教,卻正是追求以家庭為主建構的、清楚有序的女性與母職身分。在性別脈絡下,頭巾等同於伊斯蘭教的女性地位,女性遂被簡化為伊斯蘭文化符碼,掩蓋西方殖民主義觀點下被異化的伊斯蘭教。

上述兩篇論文的基調,都涉及宗教傳統易地之際,對女性開放的契機,以及女性本身的詮釋權。劉婉俐一文比較限於經典傳統,可再加強女性實踐的歷史,但因引用了西方學者的批判,適度彌補信仰者與經典的互動面向。蔡芬芳則處理宗教中較受忽略的世俗機構──家庭,以及女性自我定位與家庭的強力羈絆。

兩篇論文處理的題材皆拓展了我們的視野,不僅有助於理解性別研究的複雜性,更化繁為簡地介紹了英文學界的研究成果。劉婉俐與蔡芬芳都相當倚重西方材料,除了分析對象跨經典語言、跨區域之外,與兩人皆採取鳥瞰式之寫法有關。不論是藏傳佛教或者伊斯蘭教的研究,西方學界累積的成果的確比國內豐碩,因此做為讀者,我自己覺得非常受用,也期待讀者有同樣的感受。

專題主編 李玉珍 謹誌

[1]以雙修法門概括涵蓋葬傳佛教的修行,當然不妥。這裡是指近五年來署名蕭平實居士的團體於公共場所大量散布傳單、小冊子,指稱藏傳佛教以雙修法門,迫害中國婦女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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