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女學學誌編輯室
2019年是《性別平等教育法》公布實施滿15週年,然而,臺灣社會並未因長期實施性別平等教育,而成為一個性別友善的社會。相反地,去年公投各陣營遊說期間,不僅同志教育被誤導為「人獸交、愛滋病源頭」,許多保守的性別思想更被重回社會輿論,只為了避免「孩子年紀太小被『誤導』」。
除了感嘆性平教育走「回頭路」,也讓人好奇,究竟校園內如何教授「性別平等教育」。《女學學誌:婦女與性別研究》長期關注社會各大性別議題,該議題也不例外,以下數篇文章將帶讀者了解教學現場的性平教育,及教師實際授課時所碰到的挑戰和回饋。
校園內的性別關係樣貌
收錄在《女學學誌》24期的〈校園生活中的身體經驗與性別實作:一個民族誌的探究〉以民族誌為研究方法,研究兩所國中的學生,希望透過進入國中生的校園生活,探究國中生的身體經驗與性別實作。為了細緻觀察學生互動,研究者的研究歷程分為「典型的一天」、「典型的一週」及不定時入班,從密集入班到特定議題觀察。
研究結果發現,校園普遍存在三種性別互動。第一種為父權意象濃厚的「性談話及男子氣概展現」。如學生在學習如何透過人偶安妮學習CPR時,男學生往往會恣意使用與「性」相關的言詞和人偶或男性同儕互動、嬉鬧,不僅忽視教室內其他女性主體(如女學生、女老師與女研究者),也實作異性戀為主的性話語。而女學生對此回應是安靜、專心跟著老師做CPR練習,或在教室後方做自己的事,將自己與現場的喧鬧隔絕開來,不參與男生的言語,無助或無法直視男生對安妮的種種性探索的言語和動作。
第二種則為男女活動樣貌對比:女性多為「異性戀式的陰柔」,男性則呈現「異性戀式的陽剛」。如課堂中,男學生較女學生容易出現大的肢體動作,如推、擠、跟老師或同學嗆聲、故意製造出聲音等。相對地,女生中規中矩地坐在位子裏,或專心聽老師上課,不太會加入吵鬧或混亂的「戰局」,少有大聲說話或故意跟老師唱反調的情形出現。女學生幾乎少有在上課時間起來隨意走動或將手腳伸出座位空間,上體育課時,也常常不動、一群人坐在操場旁聊天。故女學生的空間範圍或活動都比男學生「小」很多。
第三種則體現在學生對「愛情」的想像皆為異性戀式的浪漫愛情腳本。如在某堂撰寫「尋找理想情人」學習單的課堂上,男女學生的理想情人皆為「男生年紀比女生大」、「男生比女生高」等,顯示男性要有「保護女性」的形象。男生多數希望情人「不能太兇」、「會撒嬌」等等,希望保有女性陰柔形象。女學生也提到對主流異性戀陽剛特質的嚮往,如「出去玩要付錢」、「對家庭有責任感」、「能給我安全感」等。
由以上觀察可發現,傳統「男性—陽剛;女性—陰柔」的性別刻板印象仍存在於校園中,且對情感關係的探討以「異性戀」為主要論述腳本,對多元性別及性別平等的認識明顯不足,的確需要「性別平等教育」在校園開展。
性別教育如何「融入」一般課程
不過,「性別平等教育」究竟是一套規劃完整的課程、教案還是一種需普遍倡導的教學理念?臺灣性別平等教育課綱講求「性別融入教學」,包括以學科為分類,將學習領域目標重新概念化並帶入性平觀念;不限學科、直接性別觀點帶入教育過程;甚至老師在平常與學生互動時,就以性別平等互動主軸,如叫同學回答問題時,不會偏袒特定性別的學生回答等,其範圍相當廣闊。
收錄在《女學學誌》32期的〈重探性別融入教學之「融入」意涵〉一文即透過立意抽樣,選擇具性別意識、學術專長、性別平等教育推廣經驗的學者和第一線教師進行訪談,以了解「性別教育融入課程」的現況。
研究發現,除了有計畫性地教授「具性平意識」的教材,老師也會即興、見縫插針地檢視既有教材的性別意識形態。例如,如果有男學生在課堂活動中抽到粉紅色的袋子,卻得到「粉紅色的袋子可以送給媽媽或姊姊」等回應,就需要在教學現場即時釐清。
另外,研究也發現,針對不同學科融入「性平教育」,存在難易之分。如富涵文化脈絡的領域較易融入性別,以國文課為例,當講到「女子無才便是德」等諺語時,就可以趁機機會教育,與學生討論女性社會地位較低、無法受教育的歷史。
但在數學、自然等科學類學科,則容易碰到「教數學怎麼融入性別」等質疑。此時,就得仰賴教師觀察教材內容,指出存有性別刻板印象的論述,並與同學討論。如課本上的數學題目詢問男女參加社團的人數,結果設定答案為男生比較愛打球,女生比較愛音樂等,這時候就可以跟學生討論課本是否對男女存有既定的性別框架。
另外,研究者也發現有創意的教學案例,如教到「統計和百分數」的數學單元時,教師請班上的學生回家訪問父母為孩子命名時的期待,再將命名中的性別特質作分析統計,檢視裡面是否有性別刻板印象。顯見,學科差異並不能成為性別教育難以融入的藉口。
若跳脫課本內容,鼓勵男女學生探索自我能力的課室環境,也是性平教育的重要環節。如教師有意識地在數學科介紹較多女性典範、讓女學生有較多機會發表,以扭轉「女性數理較差」的性別刻板印象,同時也讓學生了解,不管哪個科目,哪種性別,人人都可以表現得很好。
不過,在教材或教學環境中融入性別平等觀念還不夠,研究提到,不具性別敏感度的性別融入教學並非專家教師所樂見,有受訪學者強調「若沒有性別敏感度,乾脆不要上(相關課程)。」,但教師們該如何培養性別意識?
教師「性別意識」培養之反思
收錄在《女學學誌》28期的〈教師性別意識與教學困境──反思中小學教師的性別教育課程設計與教學實踐〉一文以批判視角,討論教師性別敏感度對授課的重要性。研究者以田野觀察和訪談教師來取得研究資料,希望從旁了解教師在教學現場使用哪些語言、教學案例上教導性平課程,同時檢視對方對課程期待和實際表現是否相符。
研究者發現,教師個人價值觀若錯誤,的確會造成性平課程偏誤。如有教師在教導兩性生理差異時,舉了以下例子:「女生因為有月經,所以不能值大夜班,也不能當飛行員,不然萬一月經來了,卻在開飛機,那怎麼行?」雖然該名教師對自己的課程設計頗為滿意,但訪談內容卻顯示,該教師以個人的「性別刻板印象」指導學生,誤用「男女有別」概念強調兩性該互相尊重,反有可能將兩性角色更加對立化。
不過,研究者認為,缺乏正確性平觀念的教師仍然有改變可能。如某校主任在聽到「同志教育」時,不了解其「多元性別」的課程內涵,下意識反問「是要教愛滋病防治嗎?」直接將「同性戀」連結到「愛滋病患者」。
不過,後來該主任與學校老師慎重地前來觀察每一班的教學,透過實際參與,扭轉了先前對友善同志課程的刻板印象。從被拒絕、到被接受,再到受肯定的歷程,研究者認為,良好而有效的溝通就是一種性別教育。也顯示校園的性別教育不應只以「學生」為主體,更應推廣性別友善的校園環境,故「教師」除了授業,也必須時時自省、自我學習。
研究者也彙整七所中小學近三年實施的性別課程檔案,宏觀分析校園的性別教育的內容。結果發現,有三種課程內容的特色取向,分別是「政策性」、「一般性」與「挑戰性」。
「政策性」課程主要因學校接獲政府專款補助、政府公文鼓勵發展而成。其中課程實施比例居冠者為「性騷擾與性侵害防制」,其次為「家庭暴力防制」等。然而,此現象可能會窄化性別教育意涵,並加深師生對性別與性別教育的刻板印象,如「以為跟男生獨處就容易被性侵或性騷擾」
「一般性」課程為教師自覺較有能力發揮與掌握的課程,其教學資源也較容易取得;其中比例最高者為「身體的界線」,其次為「性別角色的刻板化」。因為不像「政策性」課程那麼教條,「一般性」課程受一般教師歡迎,但課程內容單一,容易以固定形式出現,如以「身體紅綠燈」教導身體部位的隱私界線。
最後,「挑戰性」課程包括「情感關係與處理」、「性與愛」以及「性取向」等課程。教師雖認為這些議題十分重要,但因教學資源少,擔憂能力不足,或主題較具爭議性,僅有極少數受訪者在性別課程中設計過相關課程。
面對教師性別知能有異、各主題教案資源多寡不一,研究者建議,可循序漸進地提升教師性別意識與課程融入能力。並將性平教師研習分為初階、進階、高階知能等三個進程,有助於教師由淺入深發展。而非強求教師的性別知能必須一步到位,反而會造成教師挫敗感,甚至揠苗助長。
主題案例:同志教育
這兩年性平教育議題的討論中,爭議最大的為「同志教育」。反對同志教育者認為,這會鼓勵所有學生成為「同性戀」;贊成者則認為,「同志教育」教導學生看見、尊重多元性向,可促進一個更平等、友善的社會。以上討論雖然在公投前後白熱化,但對「同志教育」的理解、認同、抗拒、恐懼等各種心態,早就在校園實作「同志教育」時發生。《女學學誌》30期收錄的〈同志教育進/出校園之間:以台灣同志諮詢熱線的實作方式為例〉一文,即以臺灣同志諮詢熱線教育小組為觀察對象,記錄其進入校園演講的過程、與校內對口老師的互動,並訪談該校教師,以分析同志教育實作。
2004年,《性別平等教育法公佈》實施,學校開始推廣性別平等教育,性平法第十三條具體說明了性別教育課程必須 包含的面向,即「本法(性別平等教育法)第十七條第二項所定性別 平等教育相關課程,應涵蓋情感教育、性教育、同志教育等課程,以提昇學生之性別平等意識」,明顯可見同志教育也被納入性別課程中教授,肯定同志教育在性別教育中的重要性。
目前臺灣校園並沒有一套有系統的同志教育融入課程中運作,多半是由授課老師邀請校外團體,以補充性別課程的方式,演講一節或兩小時的同志議題,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即為受邀的團體之一。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在性平法尚未通過時,就開始在學校演講同志議題,一開始演講場次並不多,但2004年通過性平法後,其校園演講量慢慢升高,同時也組織「教育小組」專門負責校園演講事務。
台灣同志諮詢熱線進入校園教導「同志教育」的方法有兩種,一為面向學生的「入班」教學,另一為「教師研習」。在「入班」教學中,教師必須在課程中找到與「性別」相關的議題與內容,才能嫁接到同志議題,進而把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引介到班級。例如公民課將「人權」討論嫁接到同志議題。另外,教師也會透過「擴充」教學議題,邀請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入班演講。如有家政課以生命教育為出發點,在家政課上談論愛情、婚姻,雖然仍以異性戀關係為主軸,但因為想讓教材內容趨向完整,於是該教師加進同性戀議題,並藉此邀請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入班演講。
在「教師研習」中,因學校通常較重視「家庭暴力防治」觀念,故性別教育往往被當成性騷擾防治、性侵害防治與家庭暴力防治教育來對待,使老師們最後為了滿足規定,在有限的週次下,只辦這三個議題的研習活動。若要嵌入同志教育議題,則需要特別設想名目,如以「兒少保護與性騷擾防治研習」為進修標題,邀請台灣同志諮詢熱線來演講同志議題。
一位受訪教師認為,現行作法是「低調但也高調」。低調地在不讓學校為難、不被家長控訴的情況下,小心翼翼地讓台灣同志諮詢熱線進入學校;然而,每年碰到性別教育評鑑時,輔導室又會找該老師要舉辦同志演講的資料,好在文件上添上這筆「業績」。
不過,隨著今年五月同性婚姻通過,校園「同志教育」和過去相比,應該很快就能迎來「撥雲見日」的一天。一位積極邀請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入班演講的老師即在該文中強調,若要消弭歧視,「看見同志」是最實際且有效的方式:讓同志現身說法最具說服力,同學也能直接和同志互動,性平教育才不會僅淪為書本上的「尊重」二字,卻被草草帶過。
性別教育的多重想像
從以上案例即可了解,若要推廣性別平等教育,絕對不能只憑單一性別友善教師的努力,而是必須多方齊頭並進。
除了增進教師性別平等知能和性別敏感度,也必須發展更多有趣的教學案例,幫助教學者能更貼近時事及學生現況的性平課程。雖然《性別平等教育法》已實施15週年,但從這兩年的時事可發現,性平教育的發展仍須眾人一同努力,希望有朝一日,臺灣能真正尊重多元性別、肯定每個人原本的樣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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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宏富(2012)。〈同志教育進/出校園之間:以台灣同志諮詢熱線的實作方式為例〉。《女學學誌:婦女與性別研究》,30:83-136。